先介紹一下我的專業(yè)。我所在的科室是肝膽外科,屬于普通外科的一個分支,主要負責腹部肝膽胰脾四個內臟的外科治療。我們科收治的病人一般都比較重,肝癌、胰腺炎什么的,如果在我科被診斷為膽結石,一般我們會說恭喜,因為這是我科管的最輕的病了。
1.
九管哥是2013年年初從內蒙古某個旗下屬的地方醫(yī)院轉介過來的,他81年生,河北人,職業(yè)是油罐車司機。在一次停車入庫時,由于**地面結冰,剎車剎不住,直接撞到了墻上,造成腹部方向盤傷。方向盤傷是車禍造成的典型損傷,顧名思義,是司機在車禍撞擊時胸腹部撞上方向盤導致。腹部方向盤傷最容易造成的就是肝、脾、胰腺的破裂,九管哥很不幸地全趕上了。
對外科醫(yī)生來說,肝臟和脾臟的破裂并不可怕,它們造成的后果只是大出血,只要及時把血止住,就沒有大礙。但胰腺破裂卻是十分兇險的。因為胰腺里有胰液,這是一種帶有腐蝕性的堿性液體,幫助消化食物的,一般情況下會流到十二指腸和食物匯合,然后隨糞便排出體外。但胰腺一旦破裂,胰液就會流到腹腔內,開始腐蝕一切器官和組織,腐蝕胃漏胃液,腐蝕腸子漏糞便,腐蝕血管大出血,還會造成各種感染化膿。記得有一次我們給一個胰漏患者開腹掏膿,掏了3個小時都沒弄趕緊。總之,胰腺破了就是九死一生,曾經有位在位上過世的政要,就是由于胰腺癌切除后發(fā)生胰漏死掉的。
說回九管哥,當時他肝脾胰都破了之后送到地方醫(yī)院,因為大出血,血壓已經測不出來了。地方醫(yī)院醫(yī)生也很給力,幫他把肝和脾都修復好,把人從鬼門關上拉回來了。但后來發(fā)現(xiàn)胰腺破了就沒辦法了,只好關腹,用管子把胰液引出來,然后送到我們醫(yī)院。所以送來時,九管哥身上插著三個管——一個胰液引流管;一個腹腔管,排出漏出的胰液和發(fā)炎產生的膿;一個胃管,引流胃液防止其**胰液分泌。
進入我院后,我成了九管哥的一線管床醫(yī)生。會診后,主任得出結論,目前病人病情比較穩(wěn)定,但由于剛做過大手術,且腹腔內炎癥反應比較嚴重,不適合立即手術修補胰腺,決定讓其觀察三個月后再行手術。九管哥在醫(yī)院住了10天,一直都比較穩(wěn)定,精神狀態(tài)也不錯。那時快要春節(jié)了,為了讓他能回家過年,也給他省點住院費,主任就決定讓他先回家養(yǎng)著,3個月后再回來。
2.
出院那天,九管哥上午辦了出院手續(xù),預備晚上6 點救護車來拉回河北。那天是我們的手術日,我們安排了三臺手術。我們科平均一臺手術時長是4個小時左右,所以第三臺大概是晚上6、7點結束。下午5點多的 時候,站了一整天的我已經快要崩潰了,滿心想的就是趕緊回家倒著。結果這時,病房打***話,說九管哥大出血。
我趕緊跑過去,看見本該是清亮液體的腹腔引流袋里已經充滿了鮮紅的血,用手一摸還是溫熱的。護士說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好地突然從管子里冒血,500ml的引流袋瞬間就滿了。我心想,肯定是胰液漏出來,把某條血管腐蝕破了。
可能有人會質疑,胰液不是已經引流出來了嗎?為什么還會漏?是不是地方醫(yī)院引流管沒有放好?我想說的是,沒放好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即便放好了,也不是說就一定不會發(fā)生胰漏?,F(xiàn)代醫(yī)學還沒有方法可以完全杜絕術后胰漏,比如之前說過的那個政要,它的手術是頂級專家做的,過程也相當成功,但最終還是漏了。
言歸正傳,九管哥這種不符合手術指征的病人,發(fā)生內出血后,常規(guī)的做法是馬上到介入科,通過血管造影找到出血點,然后通過介入治療把出血點拴住。于是,我一邊給九管哥輸上血,一邊一路小跑地把他推到隔壁大樓的介入科。在這個過程中,九管哥用生命給我演繹了一遍我在教科書上看過無數次的休克癥狀——脈搏細速、 血壓下降、口唇蒼白、皮膚濕冷、意識淡漠……以前考試時總背不會,這一下大概永遠忘不了了。
到了介入科,出血點很快找到了,但因為位置很不好,介入試了好幾次,都無法拴住,于是我們又把他推回病房?,F(xiàn)在的情況是:不開腹必死無疑,開腹還有一線生機。所以盡管九管哥不符合開腹手術的條件,值班二線醫(yī)生還是決定開腹,把命保住。這時候已經晚上11點了,我抽空給當時大著肚子一個人在家的邊姬打了個電話,告訴她晚上回不去 了。
開腹后的景象和預想的差不多,一團糟。由于感染化膿,所有的器官組織都粘連在一起,九管哥的腹腔內看上去就像一罐打散了的王致和腐乳,只是沒有那么紅。想要剝開粘連找到出血點,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只要稍微用勁就可能讓某個器官破裂。作為主刀的二線醫(yī)生已經極度小心了,但還是把結腸弄破了。但這在九管哥面臨的兇險面前實在微不足道,趕緊找到出血點才是關鍵。找了兩個小時,出血點終于找到了,只要縫住就能止血。 但問題來了,這段血管以及被腐蝕得不成樣子,就像縫腐乳一樣,穿兩針看起來縫住了,一打結就散了。主刀醫(yī)生實在縫不住,只好給主任打電話,這時候已經是凌晨三點了。
主任當時正在睡覺(廢話),接到電話后氣定神閑地說了四個字:“摁住,等著。”于是,主刀就這么把手伸在九管哥的肚子里摁著等了將近一個小時,主任來了。果然姜還是老的辣,主任很快把血管縫住了。之后又請普外的醫(yī)生過來,把破損的結腸切除,近端造瘺把糞便排出,遠端用管子引出體外防止剩余的糞便流入腹腔內,關腹。走出手術室,發(fā)現(xiàn)天已經大亮,原來已經是上午9點多了。
這一晚上,九管哥共輸了5000ml血,人體自身的血量是4000多毫升,他相當于把全身的血換了一遍。
3.
推出來之后,九管哥被送進了ICU,他身上的管子數量從3根變成了9根——一根胰液引流管、一根胃管、一根糞便引流管,還有三對腹腔對沖管,三根進生理鹽水沖洗腹腔,三根把沖洗完的東西引流出來。還不算最常規(guī)的尿管。這就是九管哥名字的由來。
雖然在手術臺上撿回一條命,但我們還是普遍不看好九管哥,因為他的問題實在是太多了,這次的手術損傷又大,如果再發(fā)生一次大出血,或者再有哪個器官漏了,絕對活不成。不過經此一役,我們所有人的斗志都被喚醒了——費了這么大勁把他救活了,不能就這么死在我們手上!
ICU的日子是很難熬的,胰漏合并腸瘺的病人長期禁食水,只能靠每天幾千毫升的液體維持生命,周圍是不分晝夜永遠運行的各種檢測儀器,機械的滴滴著,還時不常眼睜睜的看著躺在周圍的重癥病友被“送走”.不能下床,連上廁所都不需要,病房里也沒電視,除了下午20分鐘的家屬探視,剩下的時間除了睡覺就是發(fā)呆。好在九管哥身體太虛弱了,睡覺的時間比較多,否則真是要憋壞了。那段時間,我是每天和他相處時間最長的人,因為每天早晚我都要給他換兩次藥,換藥時間一根管大概10分鐘,所以一次差不多一個半小時。
我這個人挺愛聊天的,但我一般不跟病人聊,怕不小心說錯話。不過給九管哥換藥時,我還是會跟他說說話。一開始他最虛弱的時候,都是我跟他說,我說的最多的是 “你情況挺好的,要堅持住”.后來他恢復一點了,我們就會聊聊天。他挺盼著我來跟他說話的,每次看到我會說“王哥,你來了,你受罪了”.我回他“你才是我哥,我們都管你叫九管哥”,他就嘿嘿笑。他是話少的人,一般都是我問他答。有一次我問他病好了打算干什么,他說不開油罐車了,要開挖掘機,因為掙錢多。還有一次我問他老婆又不工作,為什么不常來看他,他說路費太貴,他老婆每次來都是搭別人的車,而且要看孩子。我問他有幾個孩子,他說三個!??!我說那你病了誰養(yǎng)家啊?他說兄弟們幫把手唄。當時我也快當爹了,聽了這話心理真難受。
4.
在病情的反反復復中,九管哥竟然就一天天好起來了??稍谖乙詾樗婺芑钕聛淼臅r候,又有了新的變故。有一天,我在換藥時突然發(fā)現(xiàn),所有管子和腹部的連接處,都滲出了糞便。我心理咯噔一下,這說明他的腸子又漏了。我把這事匯報給了主任,他說再開腹是絕對不行了,好在糞便不像大出血,只有感染的風險?,F(xiàn)在有三對 對沖管幫他沖洗腹腔,應該能控制住感染。接下來就要靠他自己的恢復能力,慢慢把破掉的腸子長好。
果然,經過每天上萬毫升的持續(xù)沖洗引流,九管哥的腸子慢慢長好,連斷掉的胰腺也恢復了,腹腔里的炎癥反應也慢慢消失。后來我們用一種微創(chuàng)的方法把肚子里壞死的部分胰腺和周圍的感染性壞死組織一點點的掏了出來,他就算基本沒事了!我們逐漸把他身上的管子一根根拔掉,他也從ICU轉到了普通病房。在拔掉胃管后,我跟他說可以試著喝一點水了。當時他已經4個多月沒有經口進食過任何東西,激動地連說好喝。
等飲食正常后,只剩下兩對腹部對沖引流管,九管哥出院了。這個1米8,190多斤的燕趙大漢,經過這幾個月,已經瘦成了120多斤。長期臥床讓他的肌肉萎縮,他根本無法站起來,只好用輪椅推走。
由于還需要等他身體恢復一些做結腸手術,也怕病情再有反復,九管哥在醫(yī)院附近租了一間小房子住著,每天自己學著買生理鹽水回來沖洗腹腔內殘余膿腫,偶爾引流不暢時會打電話叫我我去調整調整管子,我也會違反規(guī)定,拿點醫(yī)院的碘伏、鹽水、紗布給他。有一次趕上過個什么節(jié),他姐姐硬塞給我?guī)缀醒蛉猓@是他唯一一次給我送禮。
半年后,九管哥回醫(yī)院做了結腸還納術,讓糞便正常地從**排出,也正式取掉了所有管子。我跑去看他,特意握了握他的手,說你福大命大,我借點你的福氣給我閨女。
之后,我們一直都沒有聯(lián)系,直到前兩天,我在樓道里聽到有人叫我:“王哥,又忙著呢?”原來回來復診的九管哥。他胖了一些,有150斤左右,氣色不錯,完全跟正常人一樣。他說,他如愿開上了挖掘機。
以上就是九管哥的故事。
故事很長,但是從九管哥這里,我得到了兩個深刻的體會:
第一,以現(xiàn)代醫(yī)學的發(fā)展程度,在絕大多數疾病和意外面前,只能起到輔助作用。為什么有人感冒也會要命?而九管哥如此兇險也活下來了?醫(yī)療的因素只占一半,另一半要看病人自己。一來是身體素質,如果九管哥的情況放在一個老年人或者身體弱一點的人身上,同樣的醫(yī)療條件,也肯定沒救了。二來還要看個人造化,九管哥 晚上6點出院,5點大出血,才能得到及時救護,如果出院后在救護車上大出血,那也活不成。所以在九管哥的案例里,我們不邀功,是他自身的條件救了他。我們科還有很多類似甚至沒有他嚴重的病人,最后沒能救活。但不論活與不活,我們都是做了應該做的醫(yī)療工作。19世紀對結核病做出巨大貢獻的美國醫(yī)生愛德華·特魯多的墓志銘“有時治愈,常常幫助,總是安慰(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是對醫(yī)生的最好總結,但總不被病人理解。
第二,九管哥沒錢沒背景沒送禮,但在我們這里得到的醫(yī)療救護不比任何人少,甚至還要更多。我不是在標榜我們多高尚,其實我們只是在完成自己的工作。我確實對九管哥投入了比別的病人更深一點的感情,這也只是因為他的情況,讓我產生了普通人都會有的同情和把他救活的斗志。醫(yī)生不比普通人偉大,也不比普通人卑劣,我們只是跟所有人一樣履行自己賴以糊口的職責。有抱怨的時候,有厭煩的時候,有出錯的時候,有能力不濟的時候,但我們絕不會故意去漏診、誤診、治死任何一個病人。我認為這是醫(yī)患之間最基本的信任。
醫(yī)師節(jié)本身是好的,希望不要成為形式,更成為醫(yī)生的一種負擔,各地醫(yī)院為了迎接...[詳細]